张爱玲的朋友炎樱说: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传统已无力地被忽略其价值了,而知音者于琴,就像蝴蝶是花的鬼魂一般,总会循着历史之外的吉光片羽,飞转回来,于时间的汹涛涌澜中,守护那些残存的传统和文明。每一张琴都有着无数流光溢彩的记忆,与其相互懂得的知音者彼此拥有过。在不同的时间刻度中,相同的知遇与观照,成就了无数个美妙绝伦、撼人心魄的传奇,关于古琴,关于知音,关于深切的彼此懂得。
傅抱石(1904-1965)《抚琴高士图》
唐“大圣遗音”伏羲式琴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优美的《论语》中,最为动人的是这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这句话并不像我们惯常所理解的那样,是为一个异地朋友的远道而来感到内心愉悦。这个“远方”,它既是宽广无边的地理空间,更是恒无际涯的历史时间。上下纵横无边无涯的时空中有缘得以知遇,是何等的难得而令人欣喜。其间倾诉的,是对这宇宙人生中最为惊心的相遇所油然而生的感动。
一生寂寞的孔子食尽凄风苦雨、残羹冷炙,直到汉武帝时董仲舒弘扬孔学,司马迁撰《史记》时,才慨然感怀孔夫子是“至圣”,赞之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一相遇,其间相隔五百年,使得“有朋自远方来”如此辽远而诗意。
上古时代的诸子为这样珍稀罕有的宝贵情谊,冠以了一个美妙的称谓“知音”。自《列子·汤问》载伯牙破琴绝弦谢知音钟子期的故事后,古琴与知音,成为了通达天地人心的不二法门,合而为一不可分割。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言:“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说的是古琴,叹的更是这难逢难遇的心灵契合。于是曲高和寡的古琴,也如历代所有精神洁癖的文人雅士一样,“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孤傲清高如古琴,便一定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纯粹和孤寂。所以古琴演奏家李祥霆曾说,收藏古琴的门槛很高,因为喜爱古琴的人本来就很少,懂得古琴的人就更少,爱琴懂琴又有能力收藏古琴的人便更是微乎其微、凤毛麟角了。
而藏琴者与琴的关系,不仅是知音益友的关系,它更像伯乐之于千里马,怕的就是“犹御之不善,骥不自千里也。”无数流芳千古的名琴,之所以焕发异彩,无不是因为藏者对其倾注的珍爱,远至东汉蔡邕从火中救材而斫的“焦尾”琴;宋徽宗“万琴堂”中排号第一、金章宗作陪葬的“春雷”;张敬修专辟“绿绮楼”珍藏的名琴“绿绮台”;近至经由王世襄先生之手而复活的国家一级文物“大圣遗音”神农式,以及嘉德2009秋季拍卖会创造古琴拍卖迄今最高纪录的乾隆御藏“头等十六号”——“月露知音”琴。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大圣遗音”神农式,为中唐宫琴,音色松秀透亮,造型浑厚优美,然而在发现之初,竟被定为“破琴一张”,漠然置之多年,如果不是遇到懂琴的王世襄先生慧眼识珠,珍宝亦已变柴草。
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宫后,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入宫点差,在清点皇家最大的文物库房南库时,看到了一张破败不堪的旧琴,弃之于库角墙隅,弦轸具失,岳山崩缺,琴面灰白,宛如漆皮脱尽,遂定为“破琴一张”,编为“鲲字一零七号”,载入点查报告及后来的文物点查清册之中,仍弃之于原地,抗战期间的文物南迁也轮不到它,如此寂然沉沦了20 年。
1947年,主持故宫古物馆工作的王世襄看到这张“破琴”,知为唐中珍品,立即移藏于延禧宫珍品文物库,并给它配上了青玉轸足。后又请来管平湖为之修理。60年间,夫妇二人对此琴视同拱璧,除“文革”十年被抄家之外,不曾须臾分离。直到2003年袁荃猷先生病故,“斯人不重见,将老失知音”,琴存人殁,对王世襄先生来说,其痛之巨岂可言邪?
于是,年事已高的老先生慨然将大圣遗音鬻出。此举无异于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逝将归旧林,复此别知音。”
当2003年“大圣遗音”伏羲式古琴以891万元拍出,创造了中国古琴拍卖世界纪录,震动市场,哗然琴界的时候,王世襄先生只是淡然地说:“卖多少钱都无所谓,我已经90岁了,对一切都看得很淡。”专场拍卖会上,这张见证了这对耄耋夫妇一生琴瑟相和、相濡以沫的古琴,曾缓缓奏响了一曲《良宵引》,霎时震动人心。弦弦掩抑声声思,似将人带到那良宵已逝、蔌静窗虚,怀人不见而两鬓秋霜的情境中。
如是知音者,闻之当已潸然而泪下,不得不为之动容。然而在这载浮载沉的人世间,如此难能可贵的相遇相知,常人的福分又几许?许多孤寂的灵魂,也便将情志寄望于天地万物,纵情山水,卧云弄月,寻求物我两忘的禅意和琴人合一的须臾。于是白居易才会写下《对琴待月》的诗句:“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时。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玉轸临风久,金波出雾迟。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
去年嘉德秋季拍卖会“泽古怡情”专场上,有一把叫作“月露知音”的明琴。它之所以特别,因为它曾是乾隆皇帝的爱物。乾隆非常热衷于收藏历代名琴,他曾请侍臣梁诗正、唐侃将宫中所藏历代古琴断代品评,分等编号,这张“月露知音”琴的地位,便是琴盒上所书的“头等十六号”。
唐代诗人刘禹锡有诗云:“乃知孤鹤情,月露为知音。”或许琴的旧主人即是以此为意,命为琴名。龙池上部阴刻填金乾隆御题诗云:“月露与琴,是一非三,灭分别相,成无底篮,元酒既淡,尺帛浑素,谁知音者,唯问月露。”这寄喻月露为知音的境界,是否又如六祖慧能那指月的寓语一般,透着甚深微妙的禅机?
预展上,我与这琴有过一面之缘,它拥有凝厚的光泽,华丽的沧桑,黑漆璀璨古穆,断纹隐起如虬。背面的铭刻精整古朴,阴刻填蓝彩的琴铭:“月露知音”,古秀依旧,隐约透着几分苍郁。看着这孤寥的承受数百年来风尘岁月重压下的琴体,又觉得它呆滞而无主,有一种失神的静默。带着被时间磨洗过的尊贵,琴上斑驳的记忆和苍茫的留恋,偶然竟渗出一点婉约的惆怅。
可是谁还有能力骇然以存在于二十一世纪现代文明污染下所具有的心态去深入触及一把历经沧桑的古琴的心事?
张爱玲的朋友炎樱说: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传统已无力地被忽略其价值了,而知音者于琴,就像蝴蝶是花的鬼魂一般,总会循着历史之外的吉光片羽,飞转回来,于时间的汹涛涌澜中,守护那些残存的传统和文明。每一张琴都有着无数流光溢彩的记忆,与其相互懂得的知音者彼此拥有过。在不同的时间刻度中,相同的知遇与观照,成就了无数个美妙绝伦、撼人心魄的传奇,关于古琴,关于知音,关于深切的彼此懂得。
可是对于一个琴人来说,琴不过是装着金子的口袋,袋子锦绣也好,破烂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器物所承载着的“道”。古琴大师查阜西先生曾经对学生吴宁说:“你要记住,再普通的琴,一个琴家也可以弹出移情正心之曲,一张再好的琴,弹琴人也可以弹出浑浊之音。音乐在人不在琴。”他又说:“琴人与倒卖古董的商人对琴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我一生中买过许多张琴,但都是当做乐器来买的,而不是古董。音乐是出于弹琴人的心与手,不全是因为琴的质量,更不是因为年代。”
历经漫长的世事演变和浩瀚精深的文化浸润,古琴所代表的,已是传统文化与传统价值观本身。如今,古琴作为一个藏品,特别是因为它的稀缺,决定了它拥有无可厚非的经济属性。但它身上所承载的艺术和文化附加值也许才是真正重要的。
欧阳修有三张琴,自普通琴到张粤琴而雷氏琴,自称“官愈昌,琴愈贵”,可是“意愈不乐”,他于是反思曰:“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若“声利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最后终于明白,乐在于心,“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拥有再好的琴,也不如拥有一颗自释的心。
古人云:“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一个“玩”字,道尽几许超然与淡泊,而所“养”的,也不单单是心里那一丝傲慢的轻愁。
说到底,琴不过是载道的器。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王世襄先生爱妻及琴的故事,令我们高山仰止那世上至深至美的以无声证无价的情谊;让我们知道这世上总有着这么些和金钱没有关系的真善美,曾如轻羽划破水面般于尘世掠过。
借着古琴,又使我们明白,知与遇的无价情感,其实恰如月露一般“寂而常照,照而常寂”,深广如海,浩瀚无垠,却有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宁静绵长。而月露所能感怀的,也不过是人心。